第7章 一场童言无忌的过家家

那个暑假,我妈又要工作,又要照顾航爸,实在没精力再照料我跟张家男。张家男便去了他大伯家,我跟航爸这边的亲戚不熟,我妈不放心,思前想后决定把我暂时托付给江阿姨。江阿姨知书达理,温柔体贴,还是人民教师,肯定能照顾好我,而且两家本来就是邻居,我妈信得过她。

一个闷热的夜晚,妈妈提着一袋名贵的烟酒,拉着我敲响了江阿姨家的门。妈妈跟江阿姨早就决定了这件事,所以当江阿姨打开门时,妈妈笑着说:“给你送女儿过来喽。”

江阿姨蹲下来,宠溺地捏了捏我的小脸:“珊珊,从今以后,你就是我家的女儿喽。”

我至今忘不了江阿姨说这句话时的样子,她笑靥如花,身上散发着好闻的茉莉花香味,而我却惊慌失措。

“毛毛,过来。”江阿姨招呼着,毛毛哥从屋里走过来,站在我身边。

“叫妹妹。”

毛毛哥打量了我一会儿,彬彬有礼地伸出手:“妹妹,你好。”

我“哇”的一下哭了,顿时感觉天都塌了。

在江阿姨家住下的头一晚,我伤心欲绝,我以为妈妈不要我了,我再也回不了家了;我还以为自己再也做不成毛毛哥的新娘了,而我也分不清究竟哪件事让我更难过。我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,最后迷迷糊糊睡过去了。

我睁开双眼时已经到了早晨,毛毛哥就在眼前。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毛毛哥,他的脸又白又净,皮肤上的汗毛在朦胧的晨曦下泛着柔软的金色,他眉头微蹙,清澈的眼睛认真地打量着我。我心想,欸,毛毛哥你怎么跑我房间来啦。我怪不好意思地坐起来,揉揉眼睛,才发现自己坐在了毛毛哥的床上。

那天,作为兄长的毛毛哥对我说了第一句话:“出去。”

后来,毛毛哥还对我说过很多话,诸如“别跟着我”“别吵我”“自己玩”“自己洗澡”“自己吃”“我不听”“我不去”“我不看”等,我粗略计算了下,平均每天我要被毛毛哥拒绝二十次,可是有什么办法呢,我也很无辜啊。江阿姨是高中老师,暑假给学生开了补习班,每天下午都要去上课,她特别叮嘱过我,让我乖,要跟紧毛毛哥,不要乱跑,不要给陌生人开门。我自然乐意至极,像个跟屁虫似的黏着毛毛哥,不知为什么,看到他皱眉的样子我心里反而偷着乐,反正比起被他嫌弃,我更无法忍受被他忽略。

在众多的拒绝当中,只有一件事毛毛哥无法拒绝,那就是晚上我必须跟他一块儿睡。起初江阿姨也试过将我们分开,但我实在太能哭了,江阿姨只好顺了我。我发誓,我对毛毛哥没有半点非分之想,我就是必须要挨着他的胳膊,听着他的心跳声才能入睡,我对他的依赖感和信任感胜过任何人,除了我妈。

有次我半夜醒来,感觉屁股冰凉,迷糊中我知道自己做了不好的事,大哭起来,毛毛哥也被吵醒了。不一会儿,江阿姨推门进来,她开了灯,看了一眼床单:“哎哟,我们家珊珊是不是尿床了呀?”

我一听,哭得更伤心了。

这时毛毛哥却忽然坐起来,小脸憋得通红:“妈妈,是……我……不是她。”

江阿姨笑了笑,没有拆穿毛毛哥的谎言:“这么大的人还尿床,不害臊,自己去冲个澡。”

“嗯。”毛毛哥立刻下床出去了。

江阿姨把我也抱起来,去小房间给我洗屁股,换裤子。那时候,我并不明白一向嫌我笨手笨脚的毛毛哥为何要替我顶罪,但那一晚我特别开心,想着,要是能一辈子这样当毛毛哥的妹妹似乎也不错。

那之后,我跟毛毛哥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。感觉很奇妙,好像我们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,从此我便有资格走入他的世界。我还是整天黏着他,他还是不怎么爱搭理我,但绝不会再赶我走。

一个悠长的午后,我俩坐在清凉的木地板上吃西瓜,阳光从后院的玄关打进来,把地板照得闪闪发光,风铃在微风中丁零作响,蝉鸣声此起彼伏。毛毛哥吃完西瓜便抱着书认真阅读起来,我还不识

字,也不爱看书,就偷偷看他,悄悄数他的睫毛。

毛毛哥见我无聊,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盒画笔,整整二十四色,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种颜色,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,欣喜若狂。

那个下午,我趴在地板上认认真真地画了一幅画,画上面有我,有毛毛哥,有妈妈、航爸、江阿姨,本来我不想画张家男的,但想了想还是画上去了。我把二十四种颜色都用上了,开心地拿给毛毛哥看。

我本以为毛毛哥只会随便看一眼,可他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,然后指着画面上的女孩问:“这是你吗?”

我点头。

“这个是我?”

我用力点头,脸红了。

“这个是阿姨,这个是航爸,这个是……”毛毛哥指着一个缺了门牙,头上长着大包的男孩问,“张家男?”

“嗯!”

毛毛哥笑了,那是我第一次见毛毛哥笑得那么开心,他摸摸我的头:“画得真好。”

画得真好。

大概我自己也不曾想到,毛毛哥这简单的四个字改变了我的人生。就是从那天起,我知道了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,原来我还可以通过画画带给身边人快乐。后来我长大了,不知不觉,漫画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,成为我的梦想。

“你喜欢画画吗?”毛毛哥又问我。

“喜欢。”我点点头。

毛毛哥把画笔拿给我:“那这个送给你。”

“不要!”

“为什么?”毛毛哥有点意外。

“毛毛哥给了我,自己就没有了。”

我还以为毛毛哥会夸我懂事呢,可他却安静下来,不再说话。

奇怪的是,那之后毛毛哥就不带我玩了,他开始跑出去和几个小男孩玩。我想一定是我拒绝了毛毛哥,他在生我的气吧,可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跟他道歉。暑假后期,我每天只能趴在窗台上远远地看着他们,他们好像在玩寻宝游戏,每个人都在树下捡着什么。偶尔毛毛哥会给我带回来一个冰淇淋,可我知道,他其实把好的冰淇淋都给了其他小孩。因为有一次,我发现他在厨房偷偷给冰淇淋加工,放了很多牛奶和果酱,冰淇淋变得五颜六色,特别漂亮,可是这些冰淇淋我一次都没尝过。

暑假结束时,航爸出院了,那晚妈妈过来接我回家,我又开心又难过,开心的是,原来妈妈没有抛弃我;难过的是,尽管毛毛哥没有给我吃五颜六色的冰淇淋,但我还是舍不得他。我抱着江阿姨的腿,死也不肯回去。

我妈连连叹气:“都说女大不中留,这才几岁呢,胳膊就往外拐了。”

“你别说,我还真舍不得这个宝贝女儿呢。”江阿姨也打趣。

妈妈拉着我走出院子,毛毛哥忽然从楼上跑下来,他追上来,将一盒崭新的二十四色彩笔塞到我怀里,然后转身又跑回家了。我也是后来听小卖铺的老板提起才知道,这画笔是毛毛哥捡了两个星期的蝉蜕换钱买来的,为了拿到更多的蝉蜕,他才做冰淇淋请几个小男孩吃,发动大家一起帮他收集蝉蜕。

可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些,我以为毛毛哥想用这个东西把我打发走,我又哭又闹,生气地把彩笔摔在地上。这让我妈非常难堪,她当着江阿姨的面狠狠打了一顿我的屁股,把我抱回了家。

回家后我生了一场病,持续发了一个星期的低烧,每天迷迷糊糊说着梦话。一星期后,低烧退下来,我恢复了活力,当我跑下楼时,对面江阿姨的屋子已经空了。

我哭喊着跑回家,一问妈妈才知道,江阿姨因为工作关系搬走了,走之前江阿姨特意上门把那盒二十四色的彩笔拿给我妈,还附上一张写有新地址的纸条,但我妈那会儿正忙,一不小心就把它弄丢了。

现在想来,我跟毛毛哥那段刻骨铭心的“缘分”在大人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呀?不过是一场童言无忌的过家家。而决定着我们命运的纸条,在大人繁忙的生活中也不过随手一扔的分量,最后,它丢失了,我跟毛毛哥也走散了。